周瑞金筆名皇甫平,1939年10月生于浙江省平陽縣。曾任《解放日報》評論部副主任、主任、編委、總編助理、副總編輯、中共解放日報委員會書記兼副總編輯、《人民日報》社副總編輯等職。
訪談動機
2008年的全國兩會,新華社的報道曾這樣描述:從人代會分團討論,到政協分組討論,從大會發言到飯后閑談,解放思想成為2008年兩會的“熱詞”。
解放思想成為熱詞,人們并不奇怪,因為從2007年年底到今天,自南方始,這個詞已經掀起了一場全國范圍內的小高潮。2007年12月,甫到廣東上任的省委書記汪洋,發表了《繼續解放思想堅持改革開放努力爭當實踐科學發展觀的排頭兵》的講話,在這篇講話里,汪洋告誡廣東的官員,“必須認識到,再不解放思想,銳意進取,用改革創新來解決這些問題,廣東排頭兵的位置將難以自保,全面實現小康的目標將難以實現”;要“以當年改革開放初期‘殺開一條血路’的氣魄,努力在實踐科學發展觀上闖出一條新路”。這一講話引發了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,全國很多媒體迅即展開報道和討論。
而再往前看,2007年10月15日,中共十七大召開,在大會報告中,“解放思想”被反復提及并被著重強調:解放思想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大法寶,改革開放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強大動力,科學發展、社會和諧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要求。
循此脈絡,不難發現,這一次圍繞解放思想的討論,并非突然而至的孤立事件,而有著深厚的改革背景,呈現出中央與地方相互呼應之勢。
在今年全國將隆重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的背景下,人們會發問,這一次討論,能否被稱為繼“真理標準”討論、“生產力標準”討論之后的第三次思想解放?這一次思想解放,對象是什么?任務是什么?能否觸及改革的核心問題而避免陷入空談?
為此,今年兩會期間,本報專訪了曾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“姓社姓資”大討論中起過重要作用的周瑞金先生,這是本報繼2006年與2007年全國兩會期間對其專訪之后的第三次采訪。
為什么會有新一輪“思想解放”
十七大前后,中國又處在一個改革發展的關鍵時刻,又到了一個拐點。
新京報:去年年底開始,廣東掀起了一場解放思想的大討論,引發了全國范圍內的關注。今年兩會,從分團組討論到大會發言,解放思想成為2008年兩會的“熱詞”。怎么看待這一現象?
周瑞金:這一次大討論,可以稱為“第三次思想解放”。回顧30年改革開放的歷程,凡是大的思想解放運動,都是在中國發展的關鍵時刻產生的,突破主要的思想障礙,樹立新的判斷是非的標準。
第一次是1978年展開的“真理標準討論”,當時,中國面臨一個向何處去的問題。那一次思想解放高潮,主要是為了突破“兩個凡是”的思想束縛,講到底,是為了突破對領袖的個人崇拜。
新京報:1991年,你主持撰寫了4篇署名“皇甫平”的文章,引起了很大的關注。
周瑞金:第二次思想解放,也是類似的背景。1989年風波以后,我們又徘徊了3年。有人提出改革開放不能再搞了,再搞下去就會被西方勢力和平演變。在這個歷史發展的關鍵時刻,要不要繼續高舉改革開放的大旗,擺在了中國共產黨和廣大老百姓面前。那場思想解放大討論,突破了凡事都要問姓社姓資的觀念,樹立了生產力標準的權威。
新京報:這一次呢?
周瑞金:到今天,十七大前后,中國又處在一個改革發展的關鍵時刻,又到了一個拐點。經過了第二次思想解放,從十四大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目標以后,這十幾年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,也積累了大量的問題。
前面我說過,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前有三年徘徊,第二次也有三年徘徊,這次很巧也有三年大爭論,從2004年下半年開始,圍繞改革開放的大爭論。有人認為改革共識破裂,提出改革帶來禍害,認為市場化改革方向錯了。這是我們今天第三次思想解放面臨的主要背景。
新京報:為什么這幾次思想解放是以“次”或“運動”的形式出現?我們理解,思想解放應該是一個過程,貫穿發展和改革開放的始終。
周瑞金:準確地講,是新一輪思想解放運動。當上下獲得共識,需要突破某個思想障礙的時候,在這種意義上形成“高潮”,并不是激烈的沖擊。實際上,思想解放已經越來越緩和,越來越在取得大家共識的基礎上推動。
當然,能不能稱為“第三次思想解放”,能不能和前兩次并列,這個要靠歷史來評價。如果推進得很成功,可以講;如果沒有很大的思想突破,沒有在改革發展上出現明顯的新局面,就不能講。
思想解放要解決的六大問題
廣東存在的“社會事業滯后、發展方式粗放、城鄉不平衡、民生問題突出”等問題在全國有代表性。
新京報:今天面臨的問題,既是重提解放思想的背景,也是掀起第三次思想解放運動的動因。具體而言,面臨哪些問題?廣東省委書記汪洋提到,廣東目前存在“社會事業滯后、發展方式粗放、城鄉不平衡、民生問題突出”等問題,這些問題在全國有沒有普遍性?
周瑞金:汪洋提到的問題在全國有代表性。我總結為六大問題。
第一,三大差別拉大:區域差別、城鄉差別、貧富差別拉大;第二,社會事業的嚴重滯后。中央為什么在2003年非典之后提出科學發展觀,提出五個協調,就是我們的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很不協調,比如在衛生方面,一些縣級醫院只有一臺呼吸機,如果非典傳到農村,后果不堪設想。教育領域也是如此;第三,就是民生問題很突出,看病貴、就業難、住房難、上學難突出;第四,經濟發展粗放。能源、資源大量投入,產出比例比較低,帶來了第五個問題,就是環境遭到嚴重污染,生態遭到破壞。一些地方非常缺水,空氣污染嚴重;第六,一些地方、一些領域腐敗現象嚴重,社會風氣不好。
以上市場化改革后累積起來的六大問題,必須加以改變。
市場化改革方向沒有錯
“端起碗吃肉,放下碗罵娘”。吃肉說明私人用品解決了,罵娘罵的是公共品不足。
新京報:這些問題,究竟是市場化改革方向錯誤帶來的,還是改革之中的問題,存在很大爭論。這也是有人提出改革暫停,或改革應該往回走的理由。這個問題,是解放思想大討論必須首先解決的理論問題,或者說,大討論必須要回答,解放哪些思想?
周瑞金:我認為,這些問題恰恰是市場化改革還不夠徹底,沒有完全按照法治的市場經濟去做帶來的,而不是市場化方向本身錯誤。完善的市場經濟應該有法治的保障,當前的政治體制改革沒有跟上,尤其是政府的職能沒有完全轉變,政府是發展經濟的主體,而不是經濟調節、市場監管、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的主體,沒有轉到法治、廉潔、責任的政府上來。
我認為,社會的主要矛盾沒有變化,還是人民群眾對物質文化的需求與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,這個從改革開放之初提出來,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改變。但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變化了,上世紀
80、90年代主要解決私人物品不足的問題,解決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溫飽問題,到了新世紀以后,發生了改變,現在最缺公共品。“端起碗吃肉,放下碗罵娘”。吃肉說明私人用品解決了,罵娘罵的是公共品不足:沒有完善的社會保障,就業很難,房子很貴,看病很貴,信息不對稱,還有司法不公正、分配不公正的問題,缺少知情權、表達權、參與權、監督權,所以罵娘。
新京報:問題出在政府身上?
周瑞金:對,要深化政府管理體制改革,首先職能要轉變,現在政府大量財政用于拆遷改造城市,拆遷過程中對被拆遷主體又不尊重,對被征地的農民不尊重,有的地方政府和開發商聯合起來,城市建設得很漂亮,機關大樓也修得漂漂亮亮,但老百姓沒有房子住;義務教育本來就該國家財政保障,怎么還興師動眾搞希望小學,這是不該的。
新京報:有一個現象需要解釋,2006年初你發表《改革不可動搖》之后,反倒遭到很多網友的反對和抵制,一些網民懷念市場化改革之前的制度,認為那時候更好一些,你怎么看?
周瑞金:一些網友的觀點也是從切身感受來的,從感性的角度,好像搞市場化對自己不利,上不起學、看不起病,但是,要解決這些問題,要走回頭路,再搞計劃經濟,以階級斗爭為綱,行嗎?不行。改革總體帶來的還是社會的全面進步,財富的不斷創造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即便現在困難的家庭,也比以前提高了,多數還有電視看。現在網上很多年輕人,根本不知道改革之前是什么樣子。
樹立以人為本的判斷標準
現在提出以人為本,就要把人從“經濟人”轉變為“和諧人”。
新京報:既然市場化方向沒有問題,那么,第三次思想解放,到底要解放哪些思想?對象是什么?
周瑞金:這一次思想解放,要突破的是傳統的發展觀念與全能主義的政治模式。第一次思想解放樹立了“實踐”標準,第二次樹立了“生產力”標準,那么這一次要樹立“以人為本”的標準,判斷是非的標準只能是以人為本。
新京報:怎么理解以人為本的標準?
周瑞金:我們前面兩次解放思想,都是以“物”為本的,導致現在人的物欲、消費欲太嚴重,整個社會非常浮躁,比如大量人才涌向公務員隊伍,愿意到市場上去創業、去創造社會財富的人在減少,這是很不正常的現象。我們要做創新型國家,創業應該是主要的,都去“守城”,都去拿鐵飯碗,這是很反常的。現在提出來樹立“以人為本”的新標準,包含要重視人的精神世界,要解決目前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矛盾、人與自我的矛盾。